
□萬岳斌
宋代散文“壓卷之作”《岳陽樓記》的第一讀者,非滕子京莫屬。誰搶他頭把交椅,滕子京一定會惱怒地從棺材里爬出,掄圓雙拳,打出爭搶者的鼻血。
慶歷六年(公元1046年)九月的那天,岳州府衙外一聲快馬嘶鳴,滕子京接獲“快遞小哥”從河南鄧州閃送來的“范仲淹答卷”。于書案上展開,滕子京一口氣連誦十遍,大聲吆喝:“拿酒來!”當晚醉得把被子蓋在地板上。喝酒誤事,他未能第一時間寫下第一位讀者的感懷。
《岳陽樓記》第一評論者,頗為明確。滕子京首先“艾特”了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的歐陽修、散文家尹洙。他倆均為范仲淹、滕子京的人生知交,政治盟友,歐陽修以“同其退不同其進”形容哥倆好。說來有趣,收到滕子京轉送的《岳陽樓記》“復印件”,歐陽修、尹洙一個鼻孔出氣,以“戲謔”的口吻公開評價《岳陽樓記》。尹洙說:“這范老夫子好好的散文不寫,寫起了故事小說,把這篇《岳陽樓記》弄成‘傳奇體也’。”歐陽修則更加直白:“老范同志,西北邊境待久了,寫作的章法被塞下秋風卷得‘衡陽雁去無留意’。駢不似駢,記不像記,這文章我一百個不認可。”兩人一唱一和,恨不得要范仲淹站出來,向一門心思正推動文風“復古”的他倆賠個不是。范仲淹只在心里回應,“瓷器窯變都成奇異藝術品了,你們還在拘泥形制。公道話讓歷史去說吧。”哈哈哈,歐陽修、尹洙第一評論者的地位,無人能撼。
如果要問史上誰第一個寫出《岳陽樓記》讀后感,那就是南宋王十朋。牛皮不是吹的,有他標題為《讀岳陽樓記》的詩文為證:
先憂后樂范文正,此志此言高孟珂。
暇日登臨固宜樂,其如天下有憂何?
王十朋,生于北宋徽宗政和二年(公元1112年),卒于南宋孝宗乾道七年(公元1171年)。字龜齡,號梅溪,浙江溫州樂清人。南宋著名的政治家、教育家、文學家、愛國名臣、一代清吏。那時,朝廷、坊間對其贊譽有加:“天下之望,今有王公。”
王十朋家境貧寒,父親早亡。年少時,曾欲借讀溫州江心寺。方丈想試試他是不是讀書的“料”,結果試出一副千古名聯。方丈看傻了眼,打躬作揖,請教怎么句讀。“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, 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”,借助一字多音,上下聯均用八個長相一樣的方塊字,結成讓人燒腦的疊字聯。對聯讀法,版本有十個以上。
王十朋二十九歲應試,十五年內屢敗屢戰,蓋因貫通考卷的那股“還我河山”的英氣,刺激到了把持朝綱的秦檜之流,每每考試,總把他“拍死”,唯恐多一個在朝堂上同自己公開唱對臺戲的人。友人勸王十朋“改一改”,他回答:“科第之香,孰如名節之香。”紹興二十七年(公元1157年),秦檜死后二年,四十五歲的王十朋闖入殿試“決賽”。策問《正道之治,法治天下》,他以“攬權”“中興”為對,主持殿試的宋高宗手捋長髯直呼“完美”。提起朱筆卷頭批下:“經學淹通,議論純正,可做第一人。”王十朋祖上八世無人入仕,憑硬本領“逆襲”,成為江南“寒門崛起”的典范,還打破了溫州歷史上的狀元“零蛋”紀錄。
王十朋以名節聞于世。“在朝廷,則以犯顏納諫為忠;任州縣,則以勤政愛民為職”。才中狀元進入體制內,便先聲奪人,在朝堂扔下一個重磅炸彈。對準當年岳飛“莫須有”罪案主審官、此時正坐在宰相椅上的萬俟卨,彈劾他“主和誤國”。大有當年范仲淹“寧鳴而死,不默而生”的豪邁。隆興元年(公元1163年),史浩任宰相,王十朋出任侍御史。早朝時,抗金名將張浚與史浩就是否“打過長江去”針鋒相對。王十朋以“必復土疆,必雪讎恥為己任”,堅定站隊張浚。一天之內,上疏十六章,排山倒海般論列史浩“懷奸”“誤國”等八罪,說“史浩不除,中興無望”。史浩宰相印章還沒捂熱,便被貶做紹興知府了。朝野為之一振,王十朋被譽為“真御史”。《四庫全書》目錄點贊:“十朋立朝剛直,為當代偉人。”
王十朋接連擔任饒、夔、湖、泉四州知州,愛民如子,老百姓念叨他的好,給他立生祠。他主政的第一個地方,是江西饒州。史載:“郡政大舉,吏畏民歡。”三年任滿“磨勘”,轉遷他州。饒州百姓自發組織到建康(今南京市),找“省里”主要官員求情,要留下他再干一任。“省里”做不得主,老百姓干脆將他必經之道上的一座橋梁連夜拆了,阻攔其調離。他只得學《天仙配》里的董永,“大道不走走小路”。“每罷郡,士民涕泣,遮擁不容去”,老百姓一地接一地復制“拆橋斷路”模式,他一州接一州重演“勝利大逃亡”。當然,百姓說好的官,皇帝老子未必認可。而宋孝宗夸他不吝嗇好詞:“南宋無雙士,東都第一臣”。
王十朋為官清正,民謠歌頌他“王公祠前草,四季不彎腰”。宰相洪適的老家緊鄰饒州學宮,回故鄉時,屈尊拜會王十朋,跟他提出把學校的空地讓給自己擴建私家花園。換作別人,會把這當成巴結宰相的“天賜良緣”。王十朋卻一口回絕:“先圣所居,十朋何敢予人。”他的夫人賈氏平常忍窮好施,病死在泉州。翻箱倒柜,竟湊不夠將其靈柩送歸老家安葬的盤資,暫厝荒廟兩年有余。
王十朋的情感生活,還被編入歷代哀怨凄美的愛情戲劇里。中國“百戲之祖”的南戲,有一出古典的《荊釵記》,故事的男主人公便是他,連化名都不用。據說玉帝身邊的金童玉女,只因在人群里相互多看了一眼,被玉帝察覺,發配他倆在世間歷經七世夫妻患難。第一世是孟姜女與范杞良,第二世是梁山伯與祝英臺,王十朋與“錢玉蓮”已是第四世輪回。
這首《讀岳陽樓記》,究竟作于乾道元年(公元1165年),還是乾道三年(公元1167年),作者轉任夔州往返途經岳陽,無有定論,我個人傾向于是他的就任去程。
“私心竊慕范文正,后天下之樂先其憂。”范仲淹是王十朋心中的“天王巨星”,是他畢生效法的“真心英雄”。他的“追星”,并非膚淺崇拜,追的是完美人格,是崇高理想,是鐵肩道義,是千古士人之魂,是深刻的“精神繼承”。王十朋既是范仲淹的“精神囚徒”,甚至可以說,還是范仲淹在南宋的“復活”。
岳陽樓,王十朋夢里來過千百回。王十朋讀《岳陽樓記》,讀到了“先憂后樂記飽觀”。一個“飽”字,說明“讀你千遍也不厭倦”。久盼之中的登樓“窗口期”出現,他豈會等到三年之后?封建王朝,地方官員上任,“順訪”沿途名勝不算出格。但凡名勝的壯麗詩篇、人文佳話,有幾篇不是因順訪而作并流傳下來的?這是我斷定此文是他作于乾道元年的理由與底氣。
“先憂后樂范文正,此志此言高孟珂”。“文正”是范仲淹的哀榮。獲謚“文正”,難于上青天。小時候干過砸缸救人、中年寫過《資治通鑒》巨著的司馬光,說這是“謚之極美,無以復加”。王十朋認為《岳陽樓記》是范仲淹的政治思想闡述與宣示,并將其思想內核“首提”且高度概括為“先憂后樂”。孟珂,何許人也?聽上去有點陌生,緣于我們歷來以“孟子”相稱。儒家道統奉他為“亞圣”,可見地位尊崇。關于“憂樂”命題,孟子與范仲淹都有著深刻的思考,這是王十朋將兩位大儒放在詩句里比較的端由。王十朋一反常態,對孟子直呼其名,而敬稱范仲淹“文正”,貌似忤逆“亞圣”,實則蘊含著王十朋個人的洞見。
“同樂同憂”,是孟子重要的“仁政”思想。戰國時期,孟子與魏國君主梁惠王相見,探討樂憂,孟子說:“樂民之樂者,民亦樂其樂;憂民之憂者,民亦憂其憂。樂以天下,憂以天下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王十朋不否認范仲淹的“先憂后樂”源于孟子的“同樂同憂”,但認為范仲淹接棒孟子,將儒家思想送上了另一座高峰。“同樂同憂”與“先憂后樂”偉力根本不在一個量級,肯定了范仲淹思想具有更強的實踐品格和歷史穿透力。在他看來,孟子的“同樂同憂”,只是對最高統治者的建議,期許的是“明君”,是“仁政”,帶有濃厚的理想色彩。而范仲淹的“先憂后樂”,將主體明確指向“士大夫”群體,無論君主是否“憂樂天下”,真正的士人都必須獨立擔當起對國家、對民族的責任。將一個對君王的期許,變成了對全體士人的行動綱領。將一個理想,變成了一個可以畢生追求乃至用生命去踐行的信仰。且“憂樂”不再并行,有了“先”“后”價值序列,賦予士大夫無論身處順境逆境都不可推卸的責任感。王十朋并非在比較兩位的個人成就,而是在對儒家思想精神進行一次創造性詮釋和時代性強化。可以看出宋代理學興起后,南宋士人對儒家思想精神內涵有了重新錨定和升華。
“暇日登臨固宜樂”,如果說首聯對準的是高山,宏大敘事,尾聯畫風一轉,鏡頭拉近,聚焦當下,對準自己。指出空余登臨岳陽名樓、枕洞庭碧波、覽無邊風月,這種閑情之樂乃常人情感邏輯。“其如天下有憂何”,漫不經心處,情感跳變,突然反問:天下尚有憂患,安能沉溺個人之樂?“樂”對“憂”,個人小情與天下大義碰撞。表明士大夫們非“常人”,必須具有行動的決絕,“后樂”須得“天下無憂”。其意既突破孟子“同樂同憂”的局限,呼應范仲淹的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,又彰顯自己心系社稷蒼生的家國情懷。王十朋所處的時代,正是“靖康之變”之后,中原淪陷,山河破碎,風雨飄搖,民生多艱。詩章有著強烈的現實指向,面對南宋朝廷偏安一隅、醉生夢死的時局,王十朋大聲吶喊“先憂”,志在喚醒士大夫的集體自覺,又隱含著對南宋茍安政治的批判。也是他在思想上、行動上師從范仲淹,將國家、民族命運牢牢系于肩頭,“從我做起”的悲壯宣言。
王十朋這首七絕,佐證了《岳陽樓記》這篇雄文的核心思想已經被后代世人奉為精神圭臬。岳陽樓自三國魯肅完成“首創”,歷代重修五十七次之多。因了《岳陽樓記》橫空出世,岳陽樓從此獨步天下。假如不是《岳陽樓記》讓岳陽樓自帶光芒,岳陽樓也會同千千萬萬山水樓閣一樣,天天在風雨中反復哼唱著:“你我皆凡人,生在人世間”。






